14 年前的今天,在美國賓州中區聯邦法院,一場轟動全國的世紀審判塵埃落定,對薄公堂的兩方並非是作為個體的美國公民,而是理性與迷信。2004 年 10 月多弗爾學區教育委員會以 6 票對 3 票通過修改課程的議案,其內容包括生物教師要在課堂上告訴學生“智能設計論”是進化論之外的另一種對物種起源的科學解釋,並且要對學生強調進化論僅僅是假說,依然有很多漏洞。這一事件導致投反對票的委員憤然辭職以示抗議並且所有自然科學教師集體拒絕服從這一決議。2005 年 9 月,11 位學生家長無奈向法院提出上訴,狀告委員會違反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其基本原則是政府不可以倡導宗教。
多弗爾學區表面上看似平靜,其實圍繞進化論與創世論的沖突由來已久,甚至發生過蓄意破壞公物,一幅社區內描繪進化論的壁畫被焚燒並砸毀。由於進化論否定了上帝創世說,委員會中的基督徒始終對於在課堂教授進化論耿耿於懷,曾幾度嘗試將上帝創世說引入教學綱要,但受阻於第一修正案,終於 2004 年在一個基督教法律組織的慫恿和協助下,將上帝創世說改裝成“智慧設計論”,並聲稱其為“科學”理論而引入教學綱要,釆用《關於熊貓和人類》作為教材推薦給學生。
原告家長收到多個國家級科研及科教組織的支持,被告委員會一方則由同一個基督教法律組織代理(雖然有其他基督教組織也試圖參與但因其宗教背景被法官拒絕)。最後雙方招募的出庭證人都同時包含有科學家和神學家,都有高等學府教職,並且都因為活躍於科學與宗教之爭而早已獲得一定知名度。原告方有 6 位;被告方有 8 位,但是其中 5 人從未出席。
案件的核心在於兩點,一是委員會將“智慧設計論”包裝成符合科學方法論的“科學”;二是堅決否認其真實動機源自宗教信仰。但是由於原告方承擔提供證據的責任,原告證人專家需要證明“智慧設計論”並非科學而實質是偽裝的“上帝創世論”,以及被告動機源自宗教企圖。在為期六周的法庭辯論里,雙方專家回顧了人類整個生物學史,並從哲學角度對科學和宗教信仰的認知方法本質進行了深入及精辟的分析和辯論。
被告方的證人之一,生物化學教授 Behe,一開始聲稱所有關於進化論的研究里,目前沒有對於免疫系統的解釋,於是原告證人拿出 58 篇被正式發表的討論這一話題的學術論文,Behe 改口稱他的意思是沒有研究能詳細解釋免疫系統的出現,於是原告在他面前擺出 9 本系統地討論免疫系統進化論的專著和 3 本包含有進化論章節的免疫學專著,Behe 再次改口稱(在沒有讀過其內容的前提下)這些解釋都不夠好。法官對此評價:被告對於進化論如此苛刻的責難是基於其宗教偏見。
節節敗退的 Behe 為了證明“智慧設計論”是科學甚至聲稱古代的占星術也是科學。而最後,他承認目前沒有被科學界認可的任何科研文獻討論過“智慧創世論”的細節。事件過後,他始終拒絕再對媒體談論這一案件。
在法官最後長達 139 頁的結案陳詞里,他指出“智慧設計論”不是科學,而是基督教信仰創世論的偽裝,並且教育委員會在沒有宗教企圖這點上,對法庭和公眾撒了謊;因為進化論還沒有能夠解釋生物界所有現象而整體否定它,是對整個科學方法論的全盤否定,而這套方法論是經過了人類歷史考驗的唯一有效的認知模式。
在我看來,這個案件有幾個非常重大而深遠的意義:
- 審判結果本身並不能用來驗明真理,因為整個司法系統都可以帶有意識形態偏見,美國歷史上有很多相似案件是以理性敗訴收場,甚至在 1968 年以前美國公立學校禁止教授進化論。但是,這個案件里原告勝訴的過程本身,卻是理性光輝的彰顯。基督教信仰的基本漏洞被放在聚光燈和放大鏡下再次呈現給公眾。通過假想一個超自然存在來解釋人類尚沒有理解的現象,不但沒有提供任何有效的知識解釋這些現象本身,反倒是引入了一個更大的人類無法理解的謎團。上帝創世論沒有能力回答上帝是誰,在何時何地,為何,以及如何設計並創造了所有物種。而且基督教護教學者們在為其辯護時往往不得不從科學抄襲術語來解釋自己的觀點。
- 將司法體系的邏輯嚴謹和學術界的智慧與威信結合起來,以一種人類當下社會所能達到的最為客觀、公平、全面、權威的方式回顧並總結了科學和信仰兩個認知體系幾百年來的爭論。所有的法庭記錄現在都已對公眾開放,我建議對基督教有任何不確定(信或不信之)的朋友去看一遍,絕對史詩級的精彩辯論,形式是司法程序,精致縝密,內容則是形而上學與知識論。
- 它重新提醒了大眾一個基本的邏輯謬誤,即便證明進化論不是事實,也並不等於就證明了上帝創世論是事實,這麽一個簡單的道理,很多人卻都捉摸不透。很多基督教信徒不僅自身是這種認知障礙的受害者,又反過來利用這一障礙來誤導公眾。
- 整個鬧劇以不能夠再更加客觀的方式記錄了一些美國基督教的真實現狀,除了被告背後的委員會及其證人的指鹿為馬,在整個案件過程中,原告家長還收到多封死亡恐嚇信。這些行為都令人髮指,並讓我們重新思考一個問題:基督教究竟有沒有在道德上提升人,從全局來講究竟對人類社會是有益還是有害?如果基督教又重獲絕對政治權利,有多大可能我們會回到黑暗中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