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公爵

不 問 鬼 神 問 蒼 生


An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 ——Socrates

輪迴說的歷史考據與我的若干思考

首先,從情感上講,我希望輪迴轉世是真實的,因為它能緩解我對於死亡的焦慮,以及對於失去的親人的思念。由於對死亡做過太多深刻的思考,我對死亡的恐懼遠遠大於常人,所以我關注很多領域的出發點,是希望找到能夠證明死後有靈魂存在以及輪迴的切實證據。心理學家榮格(Carl Jung)的作品曾經給我莫大的啟發,在他的自傳《夢,回憶與思考》(Memories, Dreams, Reflections)中,他說很多人畏懼並迴避靈異現象,可是,如果能證明鬼魂存在,難道不是確認了這個現實有另外一個維度,而我們的存在也多了一層價值嗎?所以我們沒必要迴避討論這些話題,反而應該主動去探尋。不過,很可惜,後來榮格越來越偏離實證主義的方法論,而陷入極端的唯心論,並給後世留下非常多的文化糟粕,對今天盛行的星相學,他需要背負很大責任。

可是,我對輪迴與靈魂心理需求沒有令我降低對於信息可靠性的判斷標準,沒有減損我的真理觀,我所關注的,是可靠的信息,可以客觀化的證據,是符合經驗主義和實證主義框架的研究方法,是可以讓我安心地相信的論證。我有一顆坦然面對客觀事實的赤子之心,這種態度和哲學思維的訓練導致我不去追求膚淺的心理安慰。

很巧合,過去一段時間有兩個相互不相識的朋友都推薦同一本書給我:《前世今生》(Many Lives, Many Masters),它的作者是一位美國的心理醫生,這本書的內容就是他的病人在催眠狀態下對於各種“前世生活”的回憶。從兩位朋友的口吻都可以看出,她們對這本書的內容深信不疑,並且據此相信輪迴轉世的理論。

這本書我以前沒有聽說過,到目前為止我也沒有讀過這本書,但是我看過所有亞馬遜網站上的評論。多數讀者的評論都說由於自己經歷失去親人的悲痛,所以從這本書中得到巨大的安慰。另外,還有一些評論指出,這本書的內容作為故事很精彩,但是沒有事實依據支持輪迴的說法,作者完全沒有考證過病人的回憶是否與歷史吻合,這類讀者比較冷靜客觀。

亞馬遜讀者評論

亞馬遜讀者評論

亞馬遜讀者評論

我注意到有一位思維敏銳的讀者留下一個有趣又最一針見血的評論:

亞馬遜讀者評論

作者的一個病人的某一個“前世”自稱生活在公元前 1863 年,但是,公元前後這樣的紀元標準是在公元後 525 年才由神学家狄奥尼修斯·伊希格斯(Dionysius Exiguus)提出的,生活在那之前 2300 多年的一個人,如何能知道這個紀元標準?又是如何能精準計算出自己生活的年代?究竟作者的病人有沒有在撒謊?為什麼作者的態度是完全信任病人的說法?作者本人顯然沒有嚴謹的學術態度和能力,甚至於,作者本人是不是一個誠實的人?這些都要畫上問號,都需要重新審視。我們這個世代,向來不缺乏欺世盜名的專家:從查爾斯·道森(Charles Dawson)到《福尔摩斯探案全集》的作者柯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

我以前看到過一部美國紀錄片《生死與輪迴》(Life, Death and Reincarnation),共分六集,其中一集在討論輪迴現象的時候,描述了發生在美國的案例,當事人是一個白人小男孩,根據他的“前世回憶”,他的曾經是一個黑人,參加了美國南北內戰,最後死於戰場。導演採訪了小男孩的母親(他本人卻拒絕接受採訪),而且也邀請了美國歷史學家根據母親複述的兒子的回憶進行歷史推敲,嘗試去尋找和確認他的前世的身份。相對於《前世今生》,這樣的求證方法更具有實證主義精神,雖然這部紀錄片呈現的內容也有非常多疑點,但至少導演的方法更有實證主義精神。不過《生死與輪迴》最終沒能夠找到那個黑人戰士的身份,小男孩的前世回憶無法被證實是否屬實,這些回憶究竟是不是前世的生活,還是他無意間在某些媒介上面了解到的故事並將自我投射其中,我們無從得知,拒絕接受採訪也很可疑。

在東方,輪迴轉世這個概念能夠追溯到印度教的前身婆羅門教,當時的古印度人發展出“三道輪迴”的概念,即生物可以在祖道、獸道、天道中輪迴轉生,但是四個種姓中的最低種姓首陀羅不能夠參與輪迴,他們和賤民一旦死亡就等同於形神俱滅,被稱為不可再生族,其餘種姓屬於可再生族。這個觀念後來再被佛教繼承並做了修改。佛教裡的“輪迴”概念其實有雙重含義,第一個就是我們大家都熟知的“三世輪迴”,也就是源自印度教的概念。另外一個則是“念念相續輪迴”,意思是一個人心裡的雜念會忽而天上,想到一些人生裏美好開心的事情,忽而地下,想到一些令人痛苦難當的事情。這轉念之間,悲與喜的差距,彷彿輪迴經歷了不同的人生一般。這屬於一種心理學上的觀察,很明顯早期佛教已經注意到了潛意識流這個心理現象,不過他們發展的方向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完全不同,他們思考的重點在於擺脫人世間的苦集。

我們現在要討論的是“三世輪迴”。原始佛教時,世尊(釋迦牟尼在佛家內的稱呼)提出一個概念叫“無斷無常”(我也見過“非常非斷”這樣的說法)。“無斷”裏面的“斷”是“斷見”,指斷滅生死觀,意思就是人死如燈滅,世尊同時期,在印度次大陸上也有一些除了佛教和印度教以外的宗教和哲學流派,因為世界觀與佛教不同,被佛教貶稱為“外道”,其中有一派叫順世外道,他們持的觀點跟今天的唯物主義無神論接近,認為人的存在就是物質的,死後不會留下任何存在,叫“斷滅生死”。世尊不認同斷滅生死,所以謂之“無斷”。“無常”裡面的“常”,指的是“常見”,就是指源自印度教的輪迴觀,這種生死觀支持三世輪迴,並且認為每一次輪迴之中,輪迴者的靈魂會保留,所以靈魂是常住不滅的,破滅的只是肉身。世尊也不認同“常見”輪迴,所以謂之“無常”(中國民間傳說裡的黑白無常就是從這個概念發展來的),在他看來,每一次輪迴,傳遞到下一世的祇有“業力”(這個概念其實也源自印度教),僅此而已,他甚至根本就不認為有“靈魂”存在(所以說佛家提倡“無我觀”,這樣便不會執著),因此他也根本不可能認同這一世的記憶還會留到下一世,除了這些,世尊還認為輪迴發生在六道之中:天道,即天神(提婆)道,再加上阿修羅道、人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其實一開始只有五道,阿修羅道是後人加進去的)。關於靈魂存在的這個觀點,是在佛教的第二次大分裂之中出現的犢子部提出來的(其實就是又恢復了印度教的理論而已,根據一些歷史學家的考證,原因是印度南部由於與歐洲通商,所以富豪很多,而享受盡榮華富貴的人很難接受死後一無所有的世界觀,所以為了迎合這種情況,犢子部的僧人為了能夠繼續發展佛教而對這部分教義做了修改,人類的宗教在歷史上常常為了自己能夠發展信眾而根據受眾群體的心理需求來修改自己的世界觀),這個在輪迴轉世中不變的靈魂主體被稱為“補特伽羅”(pudgala),犢子部對於補特伽羅的性質描述包括:它是輪迴的主體,記憶的主體,和六識的主體,而且在兩世之間,補特伽羅的存在狀態被稱為“中有”,接近於中國人信的等待投胎的鬼魂,加在一起,這基本上也符合今天中國人對靈魂這一概念的認識,至於西方人,他們對靈魂的理解倒也無差,而且大家也都是從它能夠承載記憶這一性質來著手嘗試證明輪迴的,但是我覺得西方人好像不太接受輪迴會發生在不同物種之間。相關的概念後來在中國佛教的發展過程,如何演變至今天這個局面,我並不瞭解細節,但是看起來沒有太大的變化。

總之,基於以上的歷史考據,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中國人一直認為自己所相信的輪迴說源自釋迦牟尼,這個觀點不符合歷史,如果釋迦牟尼本人現在能夠復活,他不會認同這種輪迴觀。在我眼裡,中國人的輪迴觀一個最嚴重的問題是:由於一些佛教世界觀已經深深植入中華文化上千年,一些觀念被以文化的方式傳承下來並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所以這個觀念從來不是源自於對客觀經驗的觀察,而是以近似於信仰的形式被“先驗”地灌輸,然後便自然而然地假設這個被灌輸的信仰是正確的,從來沒有用懷疑精神去審視這個理論本身,到了現代社會,相信這個理論的人會片面地從博人眼球的虛假報導中尋找能支持這種世界觀的“證據”。很多人出於自己的意願和心理需求,而拒絕接受對這些所謂的“證據”的質疑,第十四世達賴喇嘛(Dalai Lama)丹增嘉措在他的作品《單一原子中的宇宙》中,說“進化論生物學非常令人失望,因為它與輪迴說不兼容”。實際上,藏傳佛教是唯一一個宗教傳統依然依賴於輪迴轉世的宗教(通過轉世靈童來尋找宗教領袖的接班人),而丹增嘉措本人又一直主張宗教與科學的對話,那麼宗傳佛教本可以與科研機構合作,來通過實證的方法去論證輪迴轉世到底是不是真實的(只要他的信心足夠堅定),但是,遺憾的是,在 2014 年,他宣布將順應民主潮流,為了終結噶丹頗章政權建立的政教合一的制度,他自願性終止轉世傳承,希望藏傳佛教徒不要再繼續尋找下一任達賴喇嘛(中國政府的回應是,要不要轉世應該是由黨中央決定)。

如果從腦神經科學的角度看這個話題,我得出如下思考。中國人從佛教吸取來的輪迴觀如果是客觀成立的,那麼有幾個重要前提也必須成立:

  • 輪迴的主體,即“靈魂”,能夠脫離肉身而獨立存在,那麼靈魂需要具有物質性,注意,物質性不等於可見性,電磁場無法被人直接感知到,但是它具有物質性;
  • 靈魂既能離開肉身,也能回到其他肉身之中;
  • 脫離肉身後,獨立存在著的靈魂,能夠(以某種形式)承載記憶。至於說,這種狀態下的靈魂攜帶的記憶是否是記憶信息的原始狀態,還是對這些信息進行了處理,待回到其他肉身之後再進行某種逆向處理來還原它,這一點尚且不知,但在眼下的討論中不是重點,暫且擱置一邊。

《生死與輪迴》採訪了一個前世回憶催眠治療師,他認為每個人在五六歲以前都會保留一些前世的回憶,但是一旦開始接受教育後,就會陸陸續續忘記這些記憶。他的這個理論有很多缺陷,很多人都能保留一些五六歲以前的記憶,雖然不多,但都會有一點,為什麼偏偏關於前世的就特別容易被忘掉呢?這個假說如果成立,那麼就表示前世記憶的存儲機制與現世記憶有所不同。如果人的記憶能夠被大腦細胞以外的載體(靈魂)保存,那麼為什麼會有因為大腦受損而導致的失憶現象呢?這種受損可以有多種原因:事故外傷、疾病(比如腫瘤),但最常見的還是人類的自然衰老。難道説,現世記憶的機制也會有不同情況?相反,腦神經科學在記憶機制的研究中卻取得很多重大突破,諾貝爾獎得主 Eric 的《追尋記憶的痕跡》,就是講述他是如何研究人類記憶在細胞和分子水平上的運作機制的,歸根結底,不論是對於經歷事件的記憶,還是對於抽象理論和歷史故事的符號化記憶,還是涉及到身體運動的技能(比如鋼琴家的彈奏技巧),這些記憶的形成都可以還原成大腦裡神經通路的合成,再還原成神經細胞的合成,最終還原成蛋白質的合成,所 以理論上講,記憶可以通過生物工程來複製,當然前提是兩個個體都還活著,只是目前我們的科學手段還沒有這麼先進。

再換一個角度,以直覺來判斷,一個人的性格和品味,是不是相比記憶而言,更為“先天存在”呢?如果靈魂能夠承載後天發生的記憶,是不是更應該也會承載性格與品味呢?但是有幾個情況會改變一個人的性格和品味:

  • 大腦受損
  • 器官移植(影響人的情緒的物質因素就是神經遞質的分泌)
  • 微生物寄生(比如貓科動物身上的弓形蟲)

那麼,一個因大腦受損而性格大變的人,死後他的靈魂會將哪個性格帶去下一世呢?是大腦受損之前的還是之後的性格呢?在神經外科學裡,有一種治療癲癇的手術,就是切斷胼胝體,簡單講胼胝體的作用是通過兩億跟神經纖維來聯通左右半腦,讓一個人的左半腦和右半腦協調一致。但是經歷這個手術的人,雖然癲癇消失了,卻總要面對一個問題,即左右半腦做出相互衝突的決定,比如一隻手在給自己穿一件毛衣,同時另一隻手在脫掉它。我見過最有趣的一個案例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做了這樣的手術後,一半腦保留了信仰,另一半則完全沒有關於自己宗教經驗的記憶,並聲稱自己是無神論者。那麼,這樣的人的靈魂,輪迴後將會帶走哪一個世界觀去下一世呢?還是說都帶走,保留這種衝突呢?如果靈魂能夠獨立於物質存在,那麼它自身的狀態應該是可以不受物質的條件變化而影響的,那麼,切斷胼胝體而表現出來的左右半腦不相容的現象,是否說明其實我們每個人身體裡都有兩個靈魂呢?而植物人又屬於什麼情況呢?靈魂已經離開身體了麼?所有這些問題都可以無限深入延伸下去,我只是拋磚引玉。

《生死與輪迴》的其中一集討論的是意識和靈魂本身,採訪了一個物理學家,他解釋了他的一個理論,提出意識的本質是量子場,而這個場可以轉移,這樣便能夠支持靈魂輪迴的理論。他所說的“意識量子論”本身或許有一定的前景,但是這個理論就算能解釋意識現象,卻不等於能給輪迴說背書。即便解釋意識現象,這個理論也還有很遙遠的路要走,因為它目前(以我所知)缺乏實驗的支持。

輪迴是一個浪漫的概念,它有文學的美感,像白娘子傳奇中那樣的奇幻故事所帶來的美感具有巨大的慰藉的力量,能夠帶給我們一種可以用來抵抗死亡的心理力量,我不能否認這一點,宗教讓許多人無法自拔的原因也就在於此。

增補:

輪迴的概念並非是東方獨有。人類古老的文明裡,很多信仰體係都提出了輪迴觀,印度教只是其中的一個而已,另外中南美洲的瑪雅文明也有這種觀念,但是目前能考察到的最早的輪迴觀,還是源自古埃及,之後傳入古希臘,數學家畢達哥拉斯、哲學家迫拉圖還有斯多葛學派都相信宇宙在一個循環之中輪迴,後來這種概念被傳承給西方哲學,但是由於基督教世界觀不支持輪迴,所以除了少數哲學文本,它更多地出現在玄學和偽科學的文本中,在一些討論神秘主義的文本中,這個概念後來被符號化成一隻咬住自己尾巴的蛇。

銜尾蛇

德國化學家凱庫勒(August Kekulé)說他是夢見了一隻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而受到啟發,破解了苯環結構,但是我懷疑他是不是之前在哪裡見過這個圖案,因為它在歐洲文化裏甚為流行。另外,在近代,哲學家尼采也有討論“永恆的回歸”(eternal recurrence),這後來又啟發了傑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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