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都包括了哪些書?
對這個問題,不同宗教不同派系給出的答案完全不同。
在猶太教裡,信徒們稱自己的經書為《塔納赫》(Tanakh),一共包含了 39 本書,其中前面五本書是:《創世記》、《出埃及記》、《利未記》、《民數記》、《申命記》,這五本書合在一起被稱為《妥拉》(Torah)(基督教後來俗稱《摩西五經》)。猶太人曾經建立的以色列王國是猶太教與君主制結合在一起的政教合一的體制,同時,對於猶太人來說,猶太教也是與民族身份融合在一起的信仰。在第一次猶太-羅馬戰爭(First Jewish–Roman War)之前,猶太人其實只認為《妥拉》是上帝的直接啟示,其余 34 本書僅僅被認作國家歷史記錄;但到了公元 70 年,提圖斯(Titus)率領的羅馬軍隊攻陷以色列,第二聖殿被毀後,流亡的猶太人重新整理了所有 39 本書,認為它們全都是直接受到上帝的啟示而寫,於是形成《塔納赫》。
由於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Alexander the Great)的東征,地中海以及小亞細亞地區進入泛希臘化時代,古希臘文逐漸成為這一地區在當時的“國際語言”。在他的帝國分裂後,公元前 3 世紀上半葉,受到埃及國王托勒密二世(Ptolemy II Philadelphus)的委託,在埃及亞歷山大港的一群猶太學者開始將猶太教的宗教典籍翻譯成古希臘文,除了《塔納赫》的 39 本書外,他們翻譯的書目還有 13 部其他作品,這項翻譯工作持續了 200 多年,最終被命名為《七十士譯文》(Septuagint)。基督教出現後,將《七十士譯文》的全部書目接納作為其經典,並稱為《舊約》(Old Testament),再加上自己的《新約》(New Testament),構成其《聖經》。猶太教完全不承認《新約》,認為只有猶太人才是上帝的子民,可以被救贖,上帝與外族人簽訂的新契約是基督教徒杜撰的(救世主降臨這個概念我以後再說)。
但是不同教會對於舊約書目的編排方式不同,收入新約的書目也並不同,所以總的來說不同教派包含的聖經書目並不同,敘利亞東正教的《聖經》有 86 本,名為《伯西大譯本》(Peshitta),其中《新約》只有 22 本並且對四部福音書有很大刪減。埃塞俄比亞東正教的 M《聖經》有 90 本左右。公元 11 世紀發生宗教大分裂,後來以拜占庭帝國(即東羅馬)為代表的在東方發展的基督教派被稱為東正教,以羅馬為中心,在西方發展的基督教派被稱為天主教,天主教並沒有接受《七十士譯文》全部書籍,被排拒在外的書目被稱為偽經(Apocrypha)。最後,天主教的《舊約》包括猶太教《塔納赫》,加上僅僅出自《七十士譯文》(但卻不在《塔納赫》中)的其他 13 本書,再加上《新約》 27 本,天主教的《聖經》一共有 79 本書。對於舊約,誓反教不接受《塔納赫》書目之外的任何書籍,所以它的《舊約》有 39 本,《新約》與天主教相同,有 27 本,加起來,誓反教的《聖經》總共有 66 本,並且將其不認可的 13 本書也劃為偽經。以上數字會與今天維基頁面的統計不符,原因是編排方式的改變,不同教派經常將若干不同書編纂為一本書。
《聖經》版本的問題遠不止這麽簡單,很多被誓反教摒棄的典籍其實根本不是獨立的書,而是其他典籍的部分章節,比如《亞撒利雅禱詞》和《貝耳與大龍》是《但以理書》的章節,其中有些是《七十士譯文》的增補。另外,1546 年在宗教改革期間,為回應誓反教的質疑,天主教在特立騰大公會議(Council of Trent)之後決定將《馬加比三書》和《馬加比四書》從《舊約》中移除。我在圖片中整理的圖表僅僅部分地反應了當下的狀況(沒有反映新約在教派間的版本沖突),如果回溯過去 3000 年,這個圖表的變化過程是異常復雜的。
雖然有版本上的不同,幾乎所有的基督教派都將自己認定的聖經看作上帝借古代信徒之口對人類傳達的信息,所以是唯一的絕對的真理。上帝究竟說了什麽,各門各派各執己見,每當紛爭達到非解決不可的程度時便開會公投決定哪些話才是上帝說的,似乎作為當事人的“上帝”完全沒有興趣“出面”結束這樣的混亂局面,或許是他一再沈默,沒有再“啟示”過任何人,或許他有“啟示”過一些,但是聲稱被“啟示”過的人又被主流教派稱為邪教,比如摩門教的創始人約瑟夫·史密斯(Joseph Smith)。這暴露了基督教的一個致命問題:他們並沒有一套客觀且一致的標準來鑒別神說的話,因此他們的“神”說的話也一直隨著時間而被人修改,每個掌控了話語權的人都可以借神之口來說他自己想說的話。《聖經》的權威性在這個荒唐的歷史和現實裡顯得如此蒼白乏力,即使不去對比它的內容與現代科學結論的差異,一個理性的人單從其自身的歷史也能得出正確的評判。
聖經的語言以及翻譯問題
其實很多基督徒並不了解《聖經》背後圍繞語言和翻譯的問題,更沒有意識到今天能夠用自己的母語研讀《聖經》是至少十幾代歐洲人經過流血犧牲抗爭得來的權利。《聖經》成書和早期流傳的年代遠在印刷術出現以前,唯一的拷貝方式是徒手謄寫,中間發生錯誤在所難免,至於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準確性就完全超出客觀標準可以衡量的範圍,即便我們假設譯者沒有修改內容的意圖,要保證譯文傳達的意義完全相同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8-9 世紀的猶太教馬索拉學者(The Masoretes)已然承認他們見到的保持以希伯來原文流傳的版本嚴重走樣,正是基於這樣的認知,他們製定出一套標記系統來解釋經文裡詞匯的發音和含義來避免經文繼續失真,久而久之,發展出一種在頁邊帶有大量標註的經文格式,成為今天見到的所謂最權威的馬索拉文本(Masorectic text)。猶太教認為只有希伯來文才適合用來呈現“上帝的話語”,而在那之上馬索拉學者更極端,隨著馬索拉標註系統的形成,他們得出一個觀點:“哪怕一個註音的錯誤都會讓整本經文無效”,可想而知他們對翻譯成其他語言的《聖經》會是什麽態度。
基於《創世記》裡巴別塔的故事表明人類不同語言是出自上帝的意圖,加上《詩篇》第十二章和《馬太福音》第二十四章都有提到“上帝承諾他的話語會千古流傳”,歷史上不同時期的基督徒都聲稱自己使用的《聖經》譯本也必然是上帝的話。但翻譯上帝的話終究不可兒戲,於是在技巧和策略上便存在諸多爭議,主要兩種對立的觀點就是極端地直譯和極端地意譯。極端直譯的原則是不增不減不轉,盡量保證把原文的每個詞都翻譯出來,不會為了符合語法而曾加或刪減詞匯(即使是虛詞),也盡量不調整句子結構,所以譯文完全不合乎文法,很難閱讀,《楊氏直譯本》(Young’s Literal Translation)屬於這樣的例子。極端意譯則是在段落的水平上完全重寫,盡情發揮,盡量傳達與原文相同的含義,但不保證原文中的每個詞都會被翻譯,《普及版》(The Living Bible)便屬此列,但問世後倍受排斥,因為這種翻譯方式導致譯文嚴重受到譯者主觀理解影響。所有其他被采納的翻譯方式都無非介於兩者之間,但基本上都偏於直譯,因為譯文一旦不獲認可,就離“瀆神”,“異端”的罪名不遠了,比如在中國基督界裡備受責罵的《現代中文譯本》。由於其宗教性質,《聖經》翻譯問題往往又與神學理念和教規傳統交織在一起,再加上圍繞不同文本權威性的爭議,令這個問題更加復雜化。很多基要派認為希伯來原文裡的一些稱謂,指稱代詞和一些用於祈禱的詞匯具有神聖性,為保留其希伯來文發音,不可以被翻譯,只能音譯,“哈雷路亞”就是一例。在這種理念下,各種中文版顯然無效。
舊約文本的源頭與歷史
英文網站 biblehub.com 搜集了數百個不同語言的各種版本的聖經,其中英文的版本加起來有 50 個左右,除翻譯的不同外,這些版本所基於的原文也各不相同。如果把基督教不同宗派也考慮進來,人類歷史上出現的聖經版本已經超過了 1000 個。為簡化問題,姑且假設在歷史上的某個時間段裡,存在一個“統一”且廣泛使用的古希伯來文舊約原文,它是所有其他拷貝及譯文的源頭,這個“拷貝”顯然已經丟失。這個原文和今天的上千個版本的關系可以類比為樹根與枝葉;然而,在兩者中間的其他過渡版本的演變過程卻像是河流的形成,有分流,也有匯流。
目前史學界的共識是,《摩西五經》的成書年代在公元前 7-6 世紀。其余《舊約》典籍成書於或早或晚跨越公元前 10-4 世紀。不論是用樹的或是河流的比喻,概略地講,《舊約》原文經過四條脈絡流傳至近代,分別是:
- 《馬索拉文本》(Masoretic text)
- 《撒瑪利亞五經》(Samaritan Pentateuch)
- 《七十士譯文》(Septuagint)
- 《死海卷軸》(Dead Sea Scroll)
《馬索拉文本》是唯一以古希伯來語流傳的舊約文本,包括猶太教聖經的全部 24 本書,它的編輯年代已經是 7-10 世紀,即便猶太教自身也普遍認為它與“原文”大相徑庭。基於這個文本編輯的聖經現在被稱為《斯圖加特希伯來聖經》(Biblia Hebraica Stuttgartensia),目前能找到的最古老的抄本是《列寧格勒抄本》(Leningrad Codex),曾經有一些更為古老的抄本被完好保存到 20 世紀,可惜在近代戰亂中由於反猶運動被毀,比如阿勒頗手抄本(Aleppo Codex)。
《撒瑪利亞五經》在早期有被提及,但中世紀被遺忘,1631 年重新引起關註,其全部內容即是摩西五經的撒瑪利亞譯文,是撒瑪利亞猶太教的聖經,現存的能夠解讀的最古老文本形成於 12-14 世紀。
現存最古老的舊約文本是《七十士譯文》在 4-5 世紀的手抄本:《梵蒂岡手抄本》(Codex Vaticanus)和《西奈手抄本》,它所使用的是當時希臘地區通用的希臘文,它其實是一種在雅典和伊奧尼亞地區使用的希臘方言,被稱為科伊內希臘語(Koine Greek)。作為公元前 3 世紀的古希臘文譯文,雖然譯自古希伯來原文,其準確性卻很快被主流猶太教否定,從 2 世紀開始遭到抵製。然而,在基督教的前面兩三百年裡,古希臘文是官方溝通語言,當時非猶太基督徒只懂古希臘語,新約以古希臘文寫成,且在引述舊約時是引用《七十士譯文》的譯文,所以《七十士譯文》在基督史上的影響勝過其原文。2 世紀古希臘文開始被轉譯成拉丁文,4 世紀的《武加大譯本》(Vulgate)是以《七十士譯文》與當時希伯來文本為基礎再譯製的拉丁文版。《七十士譯文》和《武加大譯本》共同構成中世紀時期天主教和東正教多數聖經版本的基礎。16 世紀後誓反教版本多以《馬索拉文本》為主要基礎,再參考《七十士譯文》和《武加大譯本》。天主教和誓反教存在關於《撒瑪利亞五經》和《馬索拉文本》誰更權威的爭論。
既然舊約所有原搞已經遺失,那麽究竟能否確定今天的哪個版本是和原文一致的?答案是不可能。目前唯一的研究方法就是交叉比對三個文本,結果它們的內容互不相同。逐行比較後,《撒瑪利亞五經》和《馬索拉文本》有 6000 多處不同。《七十士譯文》和《馬索拉文本》的出入更為嚴重,除了字裡行間的差距,前者甚至包括十幾本後者沒有的書,有些書的內容也比後者多出很多章節,比如《但以理書》。
20 世紀 50 年代,死海卷軸的出土令這個問題雪上加霜。這些卷軸在公元前後 300 年內被用不同語言編撰,包括了某些典籍的多個相互沖突的不同版本(屬不同猶太教派系),有的接近《七十士譯文》,有的接近《馬索拉文本》,有的接近《撒瑪利亞五經》,但接近的版本在逐行比較後也不盡相同。90 年代以後,一些新版聖經開始參考《死海卷軸》。
總之,舊約的任何一本書,從四個文本中任意選出兩個做比對,都有極大出入;新約的作者們對於舊約的理解又是基於現在已經被拋棄的古希臘文譯本。在基督教信仰裡,《聖經》(確切地說,是:不論如何改變,它曾經是,現在是,也將永遠)是上帝說的話;在其傳統裡,對聖經版本問題則諱莫如深。在沒有被戳穿的情況下,很多基督徒都堅稱“上帝的話在幾千年來沒有被改過哪怕一個字”!不同基督教宗派使用的聖經內容一直在隨著時間改變,當然這背後的一個重要驅動力是考古學發展,但這個問題還遠不止於此,相對而言,其他的動機則更能揭露基督教的真面目。
天主教控製西歐期間,確立拉丁文是唯一適合閱讀《聖經》的語言,只有神職人員可以閱讀和解讀《聖經》,並嚴禁將其翻譯成其他語言,嚴禁平民閱讀《聖經》,對於其“始祖”猶太教不但沒有心慈手軟,反而變本加厲。13 世紀,在教皇格列高列九世(Gregory IX)的唆使下,法國國王路易九世(Louis IX)在巴黎查抄猶太人聖經並焚毀,教廷的判詞裡稱其經文“褻瀆耶穌與聖母,冒犯非猶太信徒雲雲……”(兩個宗教的神學沖突首先直接反應在經文的沖突上,這個話題暫且擱置)。其後 400 年裡,教皇英諾森四世(Innocent IV)、克雷芒四世(Clement IV)、約翰二十二世(John XXII)、保羅四世(Paul IV)、庇護五世(Pius V)與克雷芒八世(Clement VIII)分別基於同一判決再次集中銷毀猶太教聖經,但印刷術的問世挽救了猶太教聖經。
16 世紀宗教改革(Reformation)前後分別有兩人將《聖經》譯成英文,出版後即遭天主教廷查封焚毀,作者也被活活燒死。誓反教在英國上位成為國教之後,再出現正式英文譯本,之後 200 年裡由於英國政權交替及誓反教宗派林立,各種英文版又層出不窮,翻譯問題爭論不休,其中《欽定版》(King James Version)流傳最廣泛久遠。這邊廂天主教廷查抄誓反教譯本以及神學著作並焚毀,那邊廂誓反教徒也在自己的地盤裡查抄天主教聖經和神學著作並焚毀,這種對峙持續了數百年。今天的基督徒津津樂道於《聖經》是人類歷史上出版量最大的書籍(並企圖由此論證它是真理),但其實由於版本問題,它同時也是人類歷史上焚毀量最大的書籍。直到 1610 年,見大勢所趨,天主教廷才終於極不情願地將自己版本的聖經翻譯成英文並指定其為唯一權威英文版,這便是《杜埃聖經》(Douay-Rheims Bible)。
上世紀 30 年代至今,在英語系國家一直有一場不算高調但持久的“非欽定版不讀”運動(King James Only movement),發起人認為在所有英語譯本中,《欽定版》是完美到不再需要任何改動的版本,是唯一應該被接受的版本。其中最偏激的觀點甚至認為,譯者和原作者一樣,是在被上帝“直接啟示”的過程中完成翻譯,因此《欽定版》比古希伯來文原版聖經更權威,應該根據前者修訂後者。但是,《欽定版》的譯者從未聲稱被上帝啟示過,而且序言裡已經暗示該版本並不完美,初衷僅是在前人版本的基礎上有所改進,而且《欽定版》本身在 17-18 世紀被修改四次。作為回應,英語系天主教徒也發起了“非杜埃版不讀”運動(Douay-Rheims Bible Only movement)。
所有圍繞翻譯的問題,歸根結底源自一個現實,即:作為一個文本,《聖經》是用人類(已經失傳的)自然語言,且以一種極為不嚴謹的敘事方式以及晦澀的文風書寫而成,所以它傳達的信息嚴重受到解讀的影響,不像科學與數學所基於的符號體系。歷史是一個車輪,同樣的主題不停上演,從今天網絡上中國信徒推崇《和合本》,回溯到誓反教徒的非欽不讀運動,再回溯到天主教庭對《聖經》解讀的霸權和對猶太教的迫害,又再回溯到猶太教馬索拉學者對《塔納赫》準確性的看法,把這些歷史串在一起解讀,基督教顯得很滑稽。主觀是“權威”的唯一標準,所有這些以神學之名和包裹在真理外表下的紛爭中,對外的傾軋,其本質是政治利益的爭奪;對內的壟斷,其本質是輿論控製與洗腦。而獲得絕對政治權力後的“權威”對異己的殘酷打壓,(基督教雖然源出自猶太教,天主教會和誓反教會卻都曾經燒死過猶太教徒),又揭露基督教另外一些本質:極端教條、排他及殘暴。
《申命記》第 32 章被篡改的證據
現在,我們來看一個不同經文來源的原文間相互衝突的案例,這些差異中有一些被非常多學者討論過,其中最具有爭議的是《申命記》第 32 章裡的 8 到 9 小節。
馬索拉文本
我們直接從馬索拉文本開始,我選擇基於《斯圖加特希伯來聖經》( Biblia Hebraica Stuttgartensia)編撰的這部《希伯來文-英文對照英語標準版舊約》。
其中《申命記》第 32 章裡的 8 到 9 小節內容如下:
注意,希伯來文是從右向左閱讀。
這一頁的註解已經指出第八小節中“上帝的兒子”的部分與《七十士譯文》和《死海卷軸》有出入。
這段經文第 8 節的希伯來文內容是:
בְּהַנְחֵ֤ל עֶלְיֹון֙ גֹּויִ֔ם
בְּהַפְרִידֹ֖ו בְּנֵ֣י אָדָ֑ם
יַצֵּב֙ גְּבֻלֹ֣ת עַמִּ֔ים
לְמִסְפַּ֖ר בְּנֵ֥י יִשְׂרָאֵֽל׃
第 9 節:
כִּ֛י חֵ֥לֶק יְהֹוָ֖ה עַמֹּ֑ו
יַעֲקֹ֖ב חֶ֥בֶל נַחֲלָתֹֽו׃
它的英文字面翻譯是:
第 8 節:
When Elyon gave (the) nations (as) their inheritance,
when he divided (the) children of Adam,
he set the boundaries of (the) peoples,
according to the number of the sons of Israel
第 9 節:
For Yahweh’s portion was his people,
Jacob was the lot of his inheritance
將這段英文按照字面意義翻譯成中文,大致是說:
第 8 節:
埃爾依據以色列的兒子們的個數,將人類劃分為不同國度,他給每個國度分配他們的土地,他劃定了這些國度的邊界,
第 9 節:
亞威分到的國度,就是雅各所傳承的土地
需要注意的是,“埃爾”是一個以色列遠古神祗的名字,至於這個神到底是誰,我下面再解釋。另外,第 8 節結尾是“以色列的兒子”,以色列對應的希伯來文是“יִשְׂרָאֵֽל׃”。最後,第 9 節對上帝的指代詞使用的是他的名諱“亞威”(Yahweh,英語系國家裡,有些人在讀這個詞時不會發出“h”的音,那就是接近“亞威”的發音,但也有人發出“h”的音,那就會更接近“亞乎威”),對應的希伯來文是“יְהֹוָ֖ה”。我將會重點比較和分析這三個詞語在經文中的變化。
七十士譯文
接下來,我們看一看《七十士譯文》中的這段經文。我選擇的是在 1911 年劍橋出版的 Alan Brooke 和 Norman McLean 主編的《梵蒂岡手抄本的古希臘文舊約》(The Old Testament in Greek according to the text of Codex vaticanus, supplemented from other uncial manuscripts, with a critical apparatus containing the variants of the chief ancient authorities for the text of the Septuagint)。
以下是掃描後的《申命記》第 32 章。
這段經文第 8 節的希臘文內容是:
ὅτε διεμέριζεν ὁ Ὕψιστος ἔθνη,
ὡς διέσπειρεν υἱοὺς Ἀδαμ,
ἔστησεν ὅρια ἐθνῶν
κατὰ ἀριθμὸν ἀγγέλων θεοῦ
第 9 節:
καὶ ἐγενήθη μερὶς Κυρίου λαὸς αὐτοῦ ΙἸακωβ,
σχοίνισμα κληρονομίας αὐτοῦ ΙἸσραηλ.
根據蘭斯洛特·布蘭頓(Lancelot Charles Lee Brenton)在 1844 年出版的《七十士譯文版舊約》(The Septuagint version of the Old Testament),它的英文翻譯是:
第 8 節:
When the Most High divided the nations,
when he separated the sons of Adam,
he set the boundaries of the nations,
according to the number of the angels of God
第 9 節:
And his people Jacob became the portion of the Lord,
Israel was the line of his inheritance
將這段英文按照字面意義翻譯成中文,大致是說:
第 8 節:
至高神依據神的天使們的個數,將人類劃分為不同國度,他給每個國度分配他們的土地,他劃定了這些國度的邊界,
第 9 節:
主分到雅各的國度,以色列就是他所傳承的土地
我們將它同《斯圖加特希伯來聖經》做一番比較,首先,第 8 節中埃爾神的稱謂“Elyon”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the Most High”,意思是“最高的”。其次,“sons of Israel”(以色列的兒子們)變成了“angels of God”(上帝的天使們)。然後第 9 節中的“Yahweh”(亞威)變成了“Lord”(主人,基督徒對上帝的虔敬稱謂)。
那麼,布蘭頓的翻譯有問題嗎?他的翻譯基於希臘文,我們來看這幾個關鍵的希臘詞彙。
“Ὕψιστος”是首字母大寫後的形式,它的小寫形式是“ὕψιστος”,而且它是“ῠ̔́ψῐ”的最高級比較式。“ῠ̔́ψῐ”的含義就是高,可以用來表示物理高度中的程度,也可以比喻性地表示身份地位的高度的程度。所以這個詞彙在希臘文中的含義確實是“最高的”。
“ἀγγέλων”在希臘文中是一個複數形式,它原本的單數形式是去掉“ς”後的“ἄγγελος”,也就是“ἄγγελο”,它的原本含義是“信使”,這個詞的發音如果用英文來拼寫接近“ángelo”,後來演變成拉丁文中的“angelus”,再後來變成古法語中的“angele”和古英語中的“engel”,最後它演變成今天英文的“angel”,也就是中文的“天使”一詞的原文。
“Κυρίου”也是首字母大寫後的形式,它的小寫形式是“κῡρίου”,意思是“擁有權力的人”,可以表示“主人”、“領主”、“上級”、“管理者”、“擁有者”這樣的含義。
所以,布蘭頓的翻譯沒有問題,也就是說,《馬索拉文本》與《七十士譯文》不同。
武加大譯本
我們按照經文出現的歷史時間順序,接下來看看拉丁文版本的聖經《武加大譯本》。
這段經文第 8 節的拉丁文內容是:
Quando dividebat Altissimus gentes:
quando separabat filios Adam,
constituit terminos populorum
iuxta numerum filiorum Israel.
第 9 節:
Pars autem Domini, populus eius
Iacob funiculus hereditatis eius.
“Altissimus”是“altus”(高的)的最高級,意思是“最高的”。“filiorum”是“filius”的複數形式,“filius”的意思是“兒子”,“Israel”的拼寫和今天的英文相同,就是以色列。“Domini”就是“主人”的意思,古羅馬時期,奴隸對奴隸主的稱呼就是“Domini”。它的英文翻譯是:
第 8 節:
When the Most High divided the nations,
when he separated the sons of Adam,
he appointed the bounds of people,
according to the number of the children of Israel
第 9 節:
But the Lord’s portion is his people:
Jacob the lot of his inheritance.
將這段英文按照字面意義翻譯成中文,大致是說:
第 8 節:
至高神依據以色列的兒子們的個數,將人類劃分為不同國度,他給每個國度分配他們的土地,他劃定了這些國度的邊界,
第 9 節:
主分到雅各的國度,以色列就是他所傳承的土地
很顯然,《武加大譯本》主要依據《七十士譯文》,但是卻明顯結合了當時的某個希伯來文的聖經,因為它的作者並沒有接受《七十士譯文》中的“上帝的天使們”。而是改成“以色列的兒子們”,很顯然他依據的希伯來文的聖經與後來的《馬索拉文本》在這一節的內容上是相同的,換句話講,至少早在 4 世紀,基督徒就已經發覺經文內容的差異了。
死海卷軸
20 世紀 50 年代,在昆蘭考古發掘地第 4 號洞穴裡發現的《申命記》殘片中,這段經文第 8 節卻是如下:
בְּהַנְחֵ֤ל עֶלְיֹון֙ גֹּויִ֔ם
בְּהַפְרִידֹ֖ו בְּנֵ֣י אָדָ֑ם
יַצֵּב֙ גְּבֻלֹ֣ת עַמִּ֔ים
לְמִסְפַּ֖ר בְּנֵ֥י אֵל
它的英文字面翻譯是:
第 8 節:
When Elyon gave (the) nations (as) their inheritance,
when he divided (the) children of Adam,
he set the boundaries of (the) peoples,
according to the number of the sons of El
這裡面將之前看到的《馬索拉文本》中的“sons of Israel”換成了“sons of El”。注意,這個古卷的製作年代是在公元 2 世紀以前,遠遠早於其他任何譯文版本的任何手抄本。如果我們根據最古老的經文版本去做字面直譯,它的中文應該是:
第 8 節:
埃爾依據神的兒子們的個數,將人類劃分為不同國度,他給每個國度分配他們的土地,他劃定了這些國度的邊界,
第 9 節:
亞威分到的國度,就是雅各所傳承的土地
為了方便閱讀,我現在總結一下目前比較和分析四個文本的結果。
馬索拉文本 | 七十士譯文 | 武加大譯本 | 死海卷軸 |
---|---|---|---|
埃爾依據以色列的兒子們的個數,將人類劃分為不同國度,他給每個國度分配他們的土地,他劃定了這些國度的邊界, | 至高神依據神的天使們的個數,將人類劃分為不同國度,他給每個國度分配他們的土地,他劃定了這些國度的邊界, | 至高神依據以色列的兒子們的個數,將人類劃分為不同國度,他給每個國度分配他們的土地,他劃定了這些國度的邊界, | 埃爾依據神的兒子們的個數,將人類劃分為不同國度,他給每個國度分配他們的土地,他劃定了這些國度的邊界, |
亞威分到的國度,就是雅各所傳承的土地 | 主分到雅各的國度,以色列就是他所傳承的土地 | 主分到雅各的國度,以色列就是他所傳承的土地 | 亞威分到的國度,就是雅各所傳承的土地 |
“埃爾”是一個神的名字,以色列在發展出一神論的猶太教之前,猶太人曾經崇拜一個多神論系統的宗教,這個多神論系統的結構和希臘神話非常相似,其中的主神就是埃爾,其餘的神祗是他和他的妻子阿瑟拉(Asherah)生下的子女。埃爾、阿瑟拉以及他們的子女構成了青銅器時期迦南地區的萬神殿。這段經文真正反映的正是這一時期以色列人的信仰,“Elyon”(對應希伯來文“עֶלְיֹון֙”)是埃爾的正式名稱,一個非正式的書寫方式是“El”,也就是“Israel”(以色列)最後的兩個字母的來歷。所以經文第 8 節中“神的兒子”,其實就是指埃爾的兒子,而結合整個上下文,我們可以看出,亞威是他的兒子之一,他負責管理的人間國度就是以色列,因為雅各是以色列人的祖先。亞威又是誰呢?就是上帝,《出埃及記》中上帝告訴摩西他的名字是“亞威”。
(考古學家在以色列挖掘出土的埃爾神像)
那麼,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該如何看待這些差距?它們僅僅是無辜的紕漏嗎?
首先,《申命記》是誰寫的?為了什麼而寫?
猶太教和基督教的傳統說法是,《摩西五經》由摩西在公元前 14 世紀受到上帝的啟示撰寫的。
那麼,歷史學研究的發現是什麼呢?猶太人是在公元前 12 世紀才開始出現的一個種族,當時他們的名字是“希伯來人”,意思是“水另一邊的人”。猶太人不從人類歷史上出現,希伯來文就沒有辦法出現,那麼在公元前 14 世紀,摩西是用什麼語言寫的經書?《摩西五經》之所以稱為“摩西五經”,據歷史學家考證,是源自南方猶大王國的國王约西亚(Josiah)在公元前 7 世紀進行的政治宗教改革。他委派自己信任的一個祭司按照他的想法編纂了《申命記》的內容,《申命記》的多數內容是宗教習俗和律法,為猶太人提供法律依據,其中一個约西亚修改法律的例子是:取締私人祭祀場所,所有祭祀必須由政府實施並只能在政府提供的官方祭祀場所,於是他便可以通過壟斷宗教活動來加強集權和控制民眾。為了給自己的《申命記》提供合法性,他在經書中插入“摩西撰寫五本經書”的描述,然後安排親信將前面四本經書與《申命記》一起放置在聖殿中的某處,然後再安排這五本經書被“發現”的事件,之後再聲稱因為這五本書都是摩西寫的,而摩西是非常重要的先知,所以這些內容必須被奉為聖典。於是,從此以後,猶太教開始了“摩西撰寫《摩西五經》”的傳統,後來又被基督教繼承。
現在學術界主流的看法是,《摩西五經》是整合與編輯了四個更古老的文本,《E 文本》,《J 文本》,《P 文本》和《D 文本》,大衛王建立的以色列王國並沒有持續很久,便由於王室爭奪王位分裂成兩個國家,北方的以色列王國和南方的猶大王國,每個王國的國王都想編輯一本記錄自己民族傳說和國家歷史的編年史,於是以色列王國的神職人員編纂了《E 文本》,因為他們在經文中對上帝的稱謂是“Elohim”,所以學者稱其為“E”文檔,猶大王國的神職人員編輯了《J 文本》,使用“Yahweh”來稱呼上帝,“Yahweh”被翻譯成拉丁文變成“Jehovah”,於是被稱作“J”文檔,《D 文本》是指主要構成《申命記》的那個文本,因為它的書寫風格非常獨特,與其餘內容不一致,《申命記》的英文是 Deuteronomy,所以稱為“D”文檔。迦南地圖始終被幾個大的軍事帝國包圍著,這些國家一直對這塊土地虎視眈眈,约西亚的宗教改革發生在北方以色列王國被亞述帝國征服之後,他的主要意圖是想通過增強極權和強調獨尊亞威來倖免自己的王國被周邊的帝國毀滅,但是不到 200 年,猶大王國便被巴比倫毀滅,在公元前 6 世紀,猶太人社會精英在巴比倫淪為階下囚的時期內,他們的祭司整合了他們能蒐集到的《E 文本》、《J 文本》、和《D 文本》,《P 文本》則是指他們為了整合不同來源的經文所插入的承上啟下的銜接內容,“P”指祭司(priest)。
結論是,雖然《摩西五經》記錄的是從時間之初開始的很古老的事情,但是我們今天看到的經文的形成時間卻是相隔非常久遠之後,最初的作者在撰寫《E 文本》,《J 文本》和《D 文本》時,並未預料到自己的經文會被後人當作是“神的話”來膜拜,另外,或許由於重新編輯整合這些經書的人也出於對經文的敬畏之心,不敢做太大的修改,所以他們給後世留下的經文不僅留下了很明顯的被編輯和篡改的痕跡,甚至還有大量明顯的矛盾,比如兩個版本的大洪水的細節。這些早期的作者並沒有預料後世將發生的事情,而且也沒有要為後世留下一個內容一致且文風和諧的經文的理念。
其次,信徒的篡改行為背後的心態是什麼?
我們要意識到,對於猶太教和基督教這樣的極端教條的一身論信仰來說,神必須是唯一且絕對的,而且,關於這個神的概念,也必須是原創且自生的,它不能依賴於任何其他文化的其他宗教,必須是獨立的。所以,歷史學和考古學對於猶太人在青銅時期崇拜萬神殿的發現,對猶太教和基督教來說,是毀滅性的打擊。對於信徒而言,一旦承認了猶太人曾經也是多神論信仰的民族,就等於要放棄自己的信仰。那麼,對於不放棄自身信仰的信徒來說,就只有一個選擇,就是攻擊歷史學和考古學研究,所以他們是先有立場,再根據立場去有選擇性地尋找只支持他們立場的“證據”。在解讀猶太教徒和基督教徒對於這類問題的反應之前,必須要清楚認清基督徒所面臨的這一處境,而且,有太多的事例證明,有些基督徒為了維護自己的信仰,是可以沒有道德底線的,在捏造事實這件事情上,對於有些基督徒而言,是沒有不可逾越的邊界的。
雖然為了避免直呼上帝的名諱而被懲罰,猶太人將很多稱謂替換成“阿多奈”(adõnai),但是希伯來經文文本還是留下七個上帝的不同稱謂,但是,為什麼幾乎所有這些不同稱謂,被翻譯成其他語言之後幾乎都換成了“主”(Lord)?因為他們不希望有人看到上帝原來有不同名字,不希望有好奇的人看到這個現象後去深入挖掘真相。英文版的聖經,幾乎看不到亞威之外的任何稱謂,英文讀者只能看到“亞威”和“主”出現在經文之中。
《申命記》第 8 節和第 9 節完全反應了多神論信仰時期以色列人的世界觀,以及亞威在早期是如何被整合進這個多神論系統之中的。這樣的內容,對猶太教和基督教來說,都是致命性的打擊。基督徒一直在嘗試證明亞威就是埃爾,“埃爾”只是對上帝的諸多尊稱之一,這個說法已經被經文以外的考古學研究推翻,實際上這類解釋從一開始就不是基於客觀現實,而是具有政治宣傳意義的神學宣傳。經文的每次翻譯和編輯,都是一次政治和神學宣傳,其背後有著各種各樣洗腦的企圖。
那麼,現在這些差異應該很容易理解了,回頭來看這段經文被篡改的思路,將“埃爾”的名字抹掉,換成“至高神”,並稱這是對上帝的一個稱謂,再將“神的兒子”徹底抹掉,再將“亞威”換成“主”,甚至在某些英文版本中,為了削減上帝“被動地”被分配到以色列的含義,還加上了“own”來強調他原本就是以色列的神。於是基督徒就覺得自己可以高枕無憂了,真的是這樣麼?既然是唯一的絕對的神?為什麼還需要用比較級來表示“最高”?究竟是在和哪些神比較呢?這還是在暗示有不那麼高的神存在。而且,一個唯一的且萬能的神,將世界劃分若干國度,再自己給自己指派一個小國去看護,這樣的邏輯難道不是非常奇怪?“指派”這個行為的主體和客體都是同一人,這是一個在和自己玩過家家的神,還是一個“神格”分裂的神?
最後,經過千百年的時光流轉,這些文字幾經易手,到了今天,傳遞到華人信徒手中的內容卻是這樣的(流傳最為廣泛的《聖經和合本》):
第 8 節:
至高者將地業賜給列邦,將世人分開,就照以色列人的數目立定萬民的疆界。
第 9 節:
耶和華的分本是他的百姓。他的產業本是雅各。
注意,其中的“本是”,便是對於英文版加入的“own”的翻譯,希伯來經文並未表達這樣的意思。在這些文字被篡改的歷史中,到底有多少是無知的誤解,又有多少是別有用心的歪曲。